“你也歇一下下兒?!?/p>
李十三聽見夫人關(guān)愛的聲音,瞅一眼搖著拐把的夫人的臉,那瘦削的肩膀擺動著。他抬起一只胳膊用袖頭抹一抹額上臉上的汗水,不僅沒有停歇下來,反倒哼唱起來了:“娘……的……兒——”一句戲詞沒唱完,似乎氣都堵得拔不出來,便啞了聲,喘著氣,一個人推著磨扇緩緩地轉(zhuǎn)動,又禁不住自嘲起來:“老婆子哎!你說我本該是當(dāng)縣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腳到磨道里當(dāng)牛做馬使喚?還算不上個快馬,連個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錯了香爐……”
“命……”夫人停住搖把,從籮柜里取出籮子,把籮過的碎麥皮倒進斗里,幾步走過來,又回到磨道里她的套路上,習(xí)慣性地抱住磨杠推起來,又重復(fù)一遍,“命。”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聲:“命……”
李十三推著石磨。要把一斗麥子的面粉磨光籮盡,不知要轉(zhuǎn)幾百上千個圈圈,稱得“路漫漫其修遠兮”了。他的求官之路,類如這磨道。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鄉(xiāng)鄰羨慕;二十年后的三十九歲省試里考中舉人,雖說費時長了點兒,卻在陜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離北京的距離卻近了;再苦讀十三年后到五十二歲上,他拉著騾子馱著干糧滿腹經(jīng)綸進北京會試去了。此時嘉慶剛主政四年,由紀(jì)昀任主考官,錄取完規(guī)定的正編名額后,又擬錄了六十四名作為候補備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這個候補名單里。按嘉慶的考制,擬錄的人按縣級官制待遇。卻不發(fā)餉銀,只是虛名罷了。等得牛年馬月有了縣官空缺,點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馬上任做實質(zhì)性的縣官領(lǐng)取縣級官餉了。李十三深知這其中的空間很大很深,貓膩狗騷都使得上卻看不見。恰是在對這個“擬錄”等待的深度畏懼發(fā)生的時候,失望同時并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斷滅。是他的性情使他發(fā)生了這個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憑學(xué)識憑本事爭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銜,拿銀子換來就等于給祖墳上潑了狗尿。
他依著渭河北部高原民間流行的小戲碗碗腔的種種板路曲譜,寫起戲本來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給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雙手絕巧的“耍桿子”的技藝,這個戲一炮打響,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莊……他現(xiàn)在迷在寫戲的巨大興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戲兩本小戲供那些皮影班社輪番演出……現(xiàn)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里轉(zhuǎn)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來的麥子磨成白面,就不再操心鍋里沒面煮的事了……
“十三哥十三哥十三哥——”
田舍娃的叫聲。昨日剛來過怎么又來了?田舍娃壓抑著嗓門的連聲呼叫還沒落定,人已躥進磨房喘著粗氣。收住腳,與從磨道里轉(zhuǎn)過來的李十三面對面站著,整個一副惶恐失措的神色。未等李十三開口,田舍娃仍壓低嗓門說:“哥呀不得了咧……”
李十三喘著氣,卻不問,他和夫人在自家磨道推磨子,閉著眼也推不到岔道上去,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禍?zhǔn)履?那一瞬,他甚至料定田舍娃是虛張聲勢。虛張聲勢夸大事態(tài)往往是這些皮影藝人的職業(yè)習(xí)性。
“哥呀!皇上派人抓你來咧……”
李十三嘿的一聲不著意地輕淡的笑:“你也算是當(dāng)了爸的人了,咋還說這些沒根沒影的話……”
田舍娃見李十三不信,當(dāng)下急得失了色變了臉,雙手擊捶出很響的聲音,像道戲曲白口一般疾驟地敘說起來:“嘉慶爺派的差官已經(jīng)到縣上咧。我奶媽的三娃在縣衙當(dāng)伙夫,聽到這事趕緊叫人把信兒傳給我。我撂下飯碗趕緊跑過來給你透風(fēng)報信。你還大咧咧地信不下……”
李十三打斷田舍娃的話問:“說沒說我犯了哪條王法?”
“‘淫詞穢調(diào)’——”田舍娃說,“皇上爺親口說你編的戲是‘淫詞穢調(diào)’。如野草般瘋長,已經(jīng)傳流到好多省去了?;噬蠣敽軔阑?,派專使到渭南,指名要‘提李十三進京’,還說連我這一幫演過你的戲的皮影客也不放手……”
田舍娃說著說著就自動打住口,啞了聲。他敘述這個因由的過程,突出的眉棱下的兩只燕尾形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親愛的李十三哥,連扶著磨杠的嫂夫人一眼也顧不及看。他看著李十三由不信不屑不嗤的眼神臉色逐漸轉(zhuǎn)換出現(xiàn)在這副嚇人的神色,兩眼瞪得一動不動一眨不眨,臉色由灰黃變成灰白,辨不清是氣恨還是懼怕,倒嚇得田舍娃不敢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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