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 牛
紅 柯
他們正在喝開桌酒,動筷子前先把自己跟前三杯酒干掉。有人在外邊喊他。那人騎在馬上,可以聽見馬蹄刨地的聲音。那人說:“你的老朋友馬杰龍叫你?!?/p>
“啥事?”
“叫你吹牛?!?/p>
那人打馬走了。
馬杰龍的牧場離鎮(zhèn)上有好幾十公里。大家嚷嚷:“喝酒喝酒,明天再說。”他把開桌酒喝了,但沒動筷子,大家就不高興:“拉個老太太就可以吹牛,非要你去嗎?”馬杰龍養(yǎng)了一大群牛,他也喜歡馬杰龍的牛。他說:“對不起,我得去一下。”大家都在發(fā)愣,他就出去了。
他跨上馬,一抖韁繩,馬踢踏踢踏一路小跑。快要出鎮(zhèn)子時,他又踅回去。他一直把馬騎到商店里,騎到柜臺跟前。店里的人都揚(yáng)頭看他。他的馬打出一串吐嚕,主人問他要什么?他高高在上,指指這個指指那個,柜臺上很快放了一堆綠洲方糖云南磚茶還有四瓶伊犁特。主人問他還要什么?他的眼睛搜索半天,他看見了花生和蠶豆,他說就要這個。主人取出幾袋花生和蠶豆,問他還要什么,好東西多得很,主人掂兩條紅雪蓮香煙,他把煙收了。主人又掂兩袋阿瓦提洗衣粉,他嗯一聲拉下臉,主人就尷尬了。旁邊的人都笑:“娘兒們才買洗衣粉,人家又不是娘兒們。”他指指柜上的東西:“給我裝好?!敝魅苏乙粋€蛇皮袋,往里塞磚茶方糖,主人要裝伊犁特時,他把酒抓過來。馬腦袋也伸過了柜臺,差點把主人撞倒,主人靠在貨品架上。他把伊犁特一瓶一瓶插進(jìn)口袋,肋巴兩邊全塞滿了,像別了幾把刀子。他把蛇皮袋壓在馬鞍上,一帶韁繩就出去了。
出了鎮(zhèn)子,馬反而慢了,馬蹄又碎又輕。馬知道主人喜歡這樣。主人腰板筆直,可主人的腦袋是耷拉的,燈心絨外套的領(lǐng)子貼著腮,眼睛瞇得很細(xì),馬背一顛晃,眼睛便晃蕩出一絲瞳光,像濺出來的水。馬奔上一面長坡,從坡頭開始出現(xiàn)零亂而低矮的山岡。山都是赤褐色的沙磧和巖石,植物難以逾越。牧草和駱駝刺越來越少,后來連駱駝刺也不見了。他就睡著了。
他有馬背上睡覺的功夫。到了沙石地帶,他就瞌睡。他跟植物一樣,對沙石不抱任何奢望。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高高吹起來,頭發(fā)有點鬈,那是風(fēng)吹鬈的。沙土落在頭上很快就不見了,沙土沉淀到頭皮上,頭發(fā)還是很黑的。沙土還在往下沉,那些大顆沙粒跟蟲子似地快要叮破腦殼了。他早就習(xí)慣沙粒的叮咬,它們跟虱子沒什么兩樣,頂多讓你癢癢一下,他確實被癢了一下。他就打呼嚕,他的呼嚕聲是頂有名的。
他在床上打呼嚕,他老婆就往他嘴里灌水。水也止不住雄壯的呼嚕聲,跟煮茶似的,他睡得更釅了。老婆就哭,老婆一哭,他就醒了,呼嚕聲戛然而止,老婆的哭聲很靈驗,別人的老婆是打哭的,他老婆的哭聲是呼嚕打出來的。他沒打過老婆,男人怎么能打老婆呢?他對那些愛打老婆的人說,兒子娃娃是長的,干嘛動手呢?手是對付男人的。人家就嚷嚷,問他有什么高招制服女人,他就說打呼嚕。他老婆喜歡他,也喜歡他的呼嚕;盡管呼嚕讓她哭鼻子,可呼嚕聲也制止了丈夫的牛性子。老婆把家治得井井有條,把他侍候得熨熨帖帖。他吃好喝好,往床上一躺,大型轟炸機(jī)就起飛了。他把自己的呼嚕聲比做威力無比的大型轟炸機(jī)。對他來說睡覺不是停頓,而是新世界的開始。呼嚕聲是做好夢,你說這有多奇妙!
馬杰龍是他的好朋友,去馬杰龍家做客,他有這奇妙的感覺,他就能在馬背上睡得山呼海嘯波瀾壯闊。
他和他的馬穿行在連綿起伏的丘岡地帶,每上一道岡,身子就猛地往后傾斜,又猛地往前一栽,但絕對栽不到地上。他前后俯仰,絕不左右搖晃,左右一晃非栽下來不可。有時路很窄,路面全是亂石,馬就跳起來,他差點驚醒,他都驚出汗了,睡眠眼看就要破裂,他的腦袋不是氣球,他的腦袋盛得下任何堅硬的睡眠。他腦袋一漲,山風(fēng)就軟下去,山岡落在馬蹄底下。他和他的腦袋高聳在馬鞍上,除過太陽和鷹,還沒有誰能翻越他的腦袋。
天空升起綠色的光芒,草原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馬打出一串歡暢的吐嚕,他也在這強(qiáng)勁的綠色中醒來了。他看見草地上的牛群,它們都是出奶很多的花牛,黑白相間,跟拼貼畫一樣。馬杰龍的牛群要比這些牛棒得多。他和他的馬從牛群邊走過去。放牛的漢子跟他打招呼,還丟給他一支煙,他也給人家丟了一支。牧場的人都認(rèn)識他,他是馬杰龍的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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