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已翻完了兩個菜畦。并不覺得累,但她還是坐在地埂上休息著。她把舊白手套脫下來放在鍬頭上,鍬頭上奪目的陽光就被掩住了。她把手指活動活動。要是在外面的田里勞動,她是不能戴手套的,這會惹人閑話。有些閑話是不必受的。但在果院里勞動時,尤其翻地一類,她就把舊手套戴上。她把舊手套也洗得干凈。兩個拇指不約而同地破了,她把它們補好,上面密密地走了許多針腳,這樣就耐磨了。偶爾會翻出去年的一小截蔥或一個土豆什么的,但是蔥已癟癟的像一段爛腸子,土豆也只有指頭蛋那么大,說明他們兩口子還是收拾得很干凈的。蔥就翻到土下面去做肥料,土豆扔到一邊去,一會兒拿給羊吃。她坐在地埂上,目光信馬由韁地在園子里看來看去。這會看出許多趣味來。她發(fā)現(xiàn)雖然都是樹,但一個樹卻是一個模樣,沒有任何兩個樹是一樣的,幾乎連雙胞胎似的樹也不易看見。有時是許多棵樹在她眼里,虛虛的,如一種幻覺,似乎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得它們無影無蹤;但目光只要落定在一棵樹上,那樹立刻就會顯出一種篤定與明確來,好像在你看它的一瞬它也牢牢地盯住了你,而且要不辜負你這一看似的,它會把自己的每一根枝條每一個聯(lián)結(jié)處甚至每一個疤痕都坦陳給你看。沒有疤痕的樹是沒有的。她發(fā)現(xiàn)將一棵樹潦草地一看和盯住看時,會有那么大的不同。將一棵樹盯住了看,那么看的時間越長,看到的就會越多,有時候那么小的一個嫩芽和那么隱秘的一個聯(lián)結(jié)處也會被她看見??吹脮r間長了,她覺得那樹緩緩地移到自己跟前來,就在眼前不遠處,伸手可及,但是眨一下眼,它一下子又逃回去了,似乎一下子逃得更遠了,那些一一向她呈現(xiàn)的細節(jié)也一概不見了。要看見就得重新來一次。她看了這棵又去看那棵,剛一搭眼,它們的那種不同幾乎讓她發(fā)笑,像它們要故意這樣不同,像它們之間鬧了什么別扭似的。但是只要盯住看,看久了,便發(fā)現(xiàn)那一棵棵不同的樹又像是一樣的了。就像是一棵樹那樣。她發(fā)現(xiàn)單單看一棵樹,和把它放在許多樹里看,也是有些不一樣的。好像它獨在著是一個樣子,混跡于眾多的樹里又是一個樣子,她還有些不信,一次次這樣試驗著,結(jié)果卻都一樣的。她看見一棵樹被她盯住了看時顯得氣勢洶洶的,枝柯交錯,旁逸斜出,好像要發(fā)脾氣和誰打架,但放到眾樹里去看,它卻似乎藏形匿跡,溫和了許多。在眾樹中它甚至不顯出格外地醒目來。在勞動的間隙,她有意無意地這樣看著,偶爾也會覺得有些意思的。雖然剪得較勤,但枝枝柯柯還是生得很快。她一一望著院子里的樹,倒好像它們從來沒被剪過似的。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想起耶爾古拜剪指甲的比喻來。人的指甲一生要被剪多少次,然而一旦長長,就顯得從未剪過似的。道理總還是一樣的。她想著就看了好一會兒自己的指甲,才把目光又轉(zhuǎn)到那些待剪的樹上去。她在一棵棵樹上尋來覓去,想著哪一些樹枝不久將會被剪掉。許多樹枝密集在一起,顯出一些潦草與亂糟糟來。有些樹枝似乎是過于囂漲,比其他的樹枝顯擺似的高出或長出許多,讓人覺得不適和多余,便是她,也知道這些地方是非剪不可的。專意找人來剪果樹不是剪這些,這些誰也會剪的。找人剪的正是那些一般人把握不準(zhǔn)的枝條。有一些枝條,在她看來長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分分,而且憑她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樹上最有用的枝條,但是請來的人卻把它們剪掉了。這就使她不敢肯定自己的眼力,覺得自己雖然在果院里務(wù)了這么久,但眼力實在還差得太遠。像那個年輕人的打量樹枝一樣,那些被她看好的樹枝被剪落后,她也忍不住拿起來端詳一番,似乎想看出它們?yōu)槭裁幢患袈?。然而看不出的。她也鼓勵耶爾古拜自己剪,久病成良醫(yī)嘛。耶爾古拜說,你以為那只是個動剪子的事么?那里頭深著呢,不是誰想剪就能剪的。這是實話。村里幾乎家家有果樹,但這么大的村子,這么多的果樹,細一尋思,竟實在是沒有一個大家都能信任的剪樹師傅。都是到外面去請。而且不知什么原因,通常情況下,今年請了張三,來年就不大可能再請張三了,而是請李四來。年年都這樣換著。好像任何一個人剪的果樹后來都難以讓人完全滿意。既不滿意,當(dāng)初又憑什么把自己的一院子果樹交出去讓剪了呢?也好像沒有人多事,這樣地來尋根究底。反正到該剪果樹的時候,果樹總是被剪著就是了。至于被誰剪,事先像是不知道的。也是不很考慮的。反正到時候總會請到人來剪果樹。像那個年輕人,以為自己是個鄉(xiāng)政府的秘書,不再適合給人剪果樹了,但少了他剪果樹的人并不缺。果樹仍還是被剪了。一定和他所剪的不同,剪卻是一定了的。剪果樹時,耶爾古拜多時不在,總是女人陪同了去剪,給師傅當(dāng)下手。她發(fā)現(xiàn)雖然都是剪果樹的人,都是同行,但這同行之間,差異卻真是大得懸殊。把一棵樹給兩個師傅剪,剪出的結(jié)果會有饅頭和餅子那樣的不同。她記得一次請了一個老人來剪果樹,那老人形容古奇,就像是一棵核桃樹變的。也不知耶爾古拜從哪里把他找來。他看著那一棵棵果樹,目光陰沉,好像它們都是一些重癥患者,好像他對它們一個個都了如指掌,它們的什么伎倆和秘密也逃不開他的眼睛似的。他那天的剪果樹真是把耶爾古拜的女人嚇得不輕。他哪里是剪,他主要是用鋸的方式。他把一些腕粗的樹枝也鋸掉了。他騎在樹上鋸著,在他的工作中沉浸得很深,根本不看她一眼,好像身邊就沒她這么個人似的。看著一個接一個大柯杈漸漸地從樹上歪斜了身子,發(fā)出刺耳的折裂聲,終于重重地掉到地上時,她甚至覺到了一種不祥。她許多次都沖動地要喊老人停下來,但老人的那種篤定不二的氣勢卻震懾了她,使她兩手上都急出汗來,卻眼睜睜地開不了口。老人讓她把剪下來的枝柯拖到一邊去,就堆起一個大垛來,有一間房大。而滿院的果樹竟像突然間集合了一伙形形色色古模怪樣的殘疾人那樣,一個個愣怔又驚詫地立著,顯得茫然又無辜。她看著竟覺到一種恐懼。她想先不給工錢,等耶爾古拜回來再做理論。但她突然對他有了一種恐懼,竟怕他做出別的什么事來。于是急急付了錢,把老人打發(fā)了。好在老人的心并不重。原本以為他這樣大動干戈一場,手工費一定不低的,一定會成倍地上去。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個價碼。在這個價碼上,結(jié)合他的勞動,她是能接受的。她想著先把自己的私房錢墊上,回頭再跟耶爾古拜要。想不到老人要的還是跟耶爾古拜定好的那個價錢。但她還是覺得這錢付得不是個滋味,就好像人家欺負了她一通,反過來她還要給人家錢似的。她覺得老人哪里是剪果樹,簡直是在果樹上由著性子胡屠亂宰了一通。她想著耶爾古拜回來,一定會驚得坐在地上。但耶爾古拜卻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他的意外和驚訝是有一些的,但他說這是一個剪了一輩子果樹的老人,他這樣剪,就必有他的道理。這就像給一個人剃了個光頭嘛,他故作輕松地笑著說。女人覺得這不止于剃光頭,這好比連半個腦袋也給弄得沒有了。但那年結(jié)果倒不壞。那些剩下的枝枝干干,像是選拔出來的精兵強將和敢死隊,在每一根枝上都盡可能多的結(jié)出果子來,而且果實又大又勻稱。耶爾古拜再去找老人來剪樹時,他已是土里面睡著的人了。和老人比較起來,那個年輕的園藝師就溫和多了,幾乎可以說有些文雅。他好像連剪刀也不大愿意動的。似乎在他眼里,每一根枝都是有用的,都是可珍惜的。拿捉賊來做個比方,老人眼里似乎全是賊,甚而強盜也有的,他即使閉了眼伸出手去,也能容易的抓到一個。年輕人卻是從人海里找賊,他尋覓賊的時間要比他出手逮賊的時間更多一些。年輕人那天更多是剪落了一些小枝,大枝也有的,倒好像出于一種必須的搭配才剪落了幾根拇指粗的枝。像老人那樣大刀闊斧地鋸,他一次也沒有過。他來的時候就沒有帶鋸子。直到現(xiàn)在,女人仍會時不時想起這一老一少來,不知他們誰的剪法才是對的。反正樹總歸是要結(jié)果子。好像被任何一個人修剪后,樹都會結(jié)出果子來。女人的想法是信馬由韁不著邊際的,有時就會想,要是任由著果樹去,不剪會怎樣。她忽然想起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頭發(fā)就從來沒剪過的,也并沒有因此怎么樣啊,頭發(fā)并沒有因此長到天上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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