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冬天了。教室四處透風,宿舍四處透風。一天到晚,冷得沒個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場雪,雪后結冰,天氣更冷,夜里睡覺,半夜常常被凍醒。我們宿舍四人,只好將被子合成兩床,兩人鉆一個被窩,分兩頭睡,叫“打老騰”。教室無火。晚上每人點一個小油燈,趴在水泥板上復習功課。寒風透過墻縫吹來,眾燈頭亂晃。一排排同學袖著手縮在燈下,影影綽綽,活像廟里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禿塔在寒風中抖動,似要馬上塌下。班里興起流感,咳嗽聲此起彼伏。前排的兩個小弟兄終于病倒,發(fā)高燒說胡話,只好退學,由家長領回去。
這時我和李愛蓮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悅悅同桌,才這樣調換的。見天在一起,我們多了些相互了解。我給她講當兵,在部隊里如何喂豬,她給我講小時候自己爬榆樹,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錢回家做飯。家里媽挺善良,爹脾氣不好,愛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媽媽懷孕,他還一腳把她從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幾個滾。
學?;锸硺O差。同學們家庭都不富裕,從家里帶些冷窩窩頭,在伙上買塊咸菜,買一碗糊糊就著吃。舍得花五分錢買一碗白菜湯,算是改善生活。我們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飯菜來。但他總是請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讓我們沾邊。偶爾讓嘗一嘗,也只讓我和王全嘗,不讓“磨桌”嘗。他和“磨桌”不對勁兒。每到這時,“磨桌”就在一邊呆臉,既眼饞,又傷心,很是可憐。自從那次課堂睡覺后,他改邪歸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厲害,個頭顯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樹吐米芽了。一天晚飯,我在教室吃,李愛蓮悄悄推給我一個碗。我低頭一看,是幾個菜團子,嫩柳葉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嘗了嘗。竟覺山珍海味一般。我沒舍得吃完,留下一個,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給“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搖了搖頭。他已執(zhí)意不吃人家的東西。
王全的老婆來了一趟。是個五大三粗的黑臉婦人,厲害得很,進門就點著王全的名字罵,說家里斷了炊,兩個孩子餓得“嗷嗷”叫,青黃不接的,讓他回去找轍。并罵:
“我們娘兒們在家受苦,你在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話,只是伸手拉過一根棍子,將她趕出門。兩人像孩子一樣,在操場上你追我趕,王全終于將黑臉婦人趕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學們站在操場邊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來給王全送饃袋。這時王全拉住那黑孩,嘆了一口氣: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讓你和你媽享兩天清福!”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頭的“磨桌”,突然臉蛋紅撲撲的。有天晚上,回來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問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頭便睡。等他睡著,我和王全商量,看樣子這小子下館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錢哪里來呢?這時“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東西!”我瞪了“耗子”一眼,大家不再說話。
這秘密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有天晚自習下課,回到宿舍,又不見“磨桌”。我便一個人出來,悄悄尋他。四處轉了轉,不見人影。我到廁所解手,忽然發(fā)現(xiàn)廁所墻后有一團火,一閃一滅,猶如鬼火?;鹎坝幸蝗擞埃诘厣?。天啊,這不是“磨桌”嗎!我悄悄過去,發(fā)現(xiàn)地上有幾張破紙在燒。火里爬著幾個剛出殼的幼蟬?!澳プ馈倍⒅腔?,舌頭舔著嘴巴,不時將爬出的蟬重新投到火中。一會兒,火滅了,蟬也不知燒死沒有,燒熟沒有,“磨桌”滿有興味地一個個撿起往嘴里填。接著就滿嘴亂嚼起來。我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兩步,不意弄出了聲響。“磨桌”吃了一驚,急忙停止咀嚼,扭頭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尷尬,語無倫次地說:
“班長,你不吃一個,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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